第2章

子时已过 薛氏的马车在风雪漭漭的长街上一路疾驰。

车厢里 薛琦面色肃重 姜离与小锦倒还算泰然。

知砚缩在车门边 瑟瑟道:“公子昨日没有回书院 也不知怎么 他带着小人歇在了东市三福客栈 得知仙楼今夜有幻术 便说再等一日归府 今天下午 他自己去了仙楼 客栈离得近 亥时过半那边生乱 小人才知出了事。”

知砚低着头 显然也知薛湛理亏 “小人赶去之时 衙差已将仙楼围住 小人都未见着公子 只听出来的客人说段公子死了 被扣下的都是杀人凶手。”

薛琦声一沉:“和段三同去的都有谁?”

知砚忙道:“小人问清楚了 有巡防营徐将军家的次子徐令则 吏部员外郎家的公子周桢 还有鸿胪寺卿家的公子赵一铭 义阳郡王家的世子李同尘 还有……哦还有兵部侍郎家的公子虞梓谦……”

姜离眼皮一跳 心弦紧绷起来。

景德二十六年 七岁的她流落至蒲州普救寺济病坊 后来洛河决堤 她与寺里的师父一同下山救灾 就在那时 她遇到了虞清苓与魏阶。

广安伯魏氏世代医道传家 魏阶早早接任家主之位 为太医院年轻一辈翘楚 虞清苓出自长安虞氏旁支 拜了江湖医家为师 尤擅妇人病。她仰慕魏阶之名 后得偿所愿 夫妻二人伉俪情深 仁心仁术 在长安城有“济世菩萨”的美称。

后来姜离被虞清苓收为徒弟 带回伯府 便见到了魏旸和虞梓谦兄妹。

魏旸为虞清苓独子 年长她三岁 幼时一场重病伤了脑袋 神智时好时坏 而虞氏兄妹母亲早逝 常被外出练兵的虞槐安送到堂姑姑府中小住 见她带了个年纪相仿的女徒弟回来 妹妹虞梓桐闹了好几日脾气……

五年前魏氏举家获罪 虞槐安因替魏氏求情触怒天颜 被贬襄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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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两年前襄州生民乱 虞槐安血战平乱立了大功 才得以回长安官复原职。

段严之死非同小可 虞梓谦竟也在场。

若片刻前 姜离还是隔岸观火之心 那此刻 她也恨不得立刻知道今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见她一脸沉重 薛琦还以为这样多官家子弟令她紧张 他安抚道:“阿泠 此事与你无关 是他们求你前去 你别怕。”

不等姜离答话 他又迟疑道:“泠儿 你当真能把死人救活吗?”

姜离道:“要看死因为何 还要看死了多久。”

薛琦自是不懂 只冷声道:“那段家老三段严 在长安城多有纨绔之名 此番若真死在那风月之地 也不叫人意外 只要别把你弟弟牵累其中便是。”

马车辚辚而行 风雪呼号间 人声渐沸。大周早年行宵禁 后来天下承平 宵禁便被废除 东西市到了夜间 常常喧闹至天明。

姜离回长安三日 还未出府逛过 此时听见动静 掀起帘络朝外探看。

马车已入东市 目之所及 繁华未因寒雪失色 青楼画阁布柳陌花衢 绣户高门纳四海奇珍 耀眼斑斓中 唯不远处的登仙极乐楼最为夺目。

其主楼高五重 雕甍画拱 朱栏彩槛 曲尺朵楼以廊桥相连 宛若飞虹凌空 彩旗绣旌金翠相招 似玉宇琼楼。

姜离仿佛被光芒所刺 清凌凌的眼瞳狠一瑟缩。

登仙极乐楼建于景德三年 是大周巨富广陵苏氏的产业 涵青楼酒食、杂戏伎伶诸多享乐 有诗云“登仙醉慕庄生蝶 谁梦极乐在长安” 便是道此楼是整个长安城醉生梦死的销金窟。

但五年前 登仙极乐楼在一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中付之一炬 广陵苏氏耗费巨资重建 到今岁仲春方得再开 甫一开张 依然夜夜笙歌 门庭若市。

马车停下时 仙楼灯火通明 箫鼓丝竹消歇 正门外雪道泥泞 车辙杂乱 七八两马车错落停在道旁 数十个着公服的衙差镇守门口 姜离在“登仙极乐”四字匾额前站定 一时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

有段氏武卫在前带路 几人畅通无阻进了门 锦绣华彩的大堂内衙差林立 数十伶人小厮面色惶恐地侯等着。

她目光一掠而过 直跟着武卫行上三楼 又左转 与武卫冲进了西面一处锦绣奢华的厅阁中。

“二老爷!辛夷圣手来了——”

随着武卫一声大喝 姜离刚踏入厅内 便有十多道目光落了过来 她眼风扫过 背脊阵阵发僵 在场之人多为眼熟 而虞槐安和虞梓桐父女早已到了。

她定神问:“人在何处?”

巨大的仕女屏风后走出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正是国公府二老爷段康 见姜离如此年轻 他微微一愣 又忙往身后指去 “在那里 请姑娘救命——”

姜离一边走一边解下斗篷 小锦跟在身后接住 待走到榻边 便见榻上的年轻男人已被鲜血染透 他面色惨白 口唇溢血 身上墨色袍衫大敞 露出胸口两个初凝的血洞 而从榻上血迹来看 其后腰也有伤 姜离上前 探脉触颈 细细查看。

榻首站着个满脸泪痕的华服夫人 正是段严之母宋氏 看到姜离 宋氏晦暗眼底亮出明光 哀求道:“薛姑娘 你是辛夷圣手 你一定要救他 若姑娘救回严儿 我们段家结草衔环相报——”

外间的人涌到屏风口 都期待大名鼎鼎的辛夷圣手起死回生。

这时 薛琦也进了厅堂 众人照面 皆苦眉愁脸。

他一眼看到了长安令齐膺 忙上前来道:“齐大人 今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我家湛儿也在此 他闯了什么祸事不成——”

齐膺年过不惑 鬓边已现银白 他也未想到这样一个雪夜 会生如此棘手的案子。

他无奈道:“今日 段家老三段严 与徐将军家的徐令则 周员外郎家的公子周桢 赵寺卿家的赵一铭 虞侍郎家的虞梓谦 还有义阳郡王世子李同尘 一行六人来此观幻术 后遇到薛湛 他们七人一同到了此处天字一号雅间。”

“这里的幻术是在露台凭栏而观 他们先看了神仙索和黄龙变 看到第三出目莲救母时 他们却在楼上看到段严出现在演台上——”

“目莲救母讲的是目莲入地狱大战罗刹恶鬼 将母亲迎回人间 那演台中央 正好有两个会动的罗刹人偶 本是术士表演幻术的死物 可那时 那罗刹竟真的活了 他们看到段严 将他当做入地狱的目莲刺杀——”

“众目睽睽之下 段严被刺四刀 惨叫着倒了下去 起初 楼上人以为这也是幻术的一环 可等他们笑闹完了回头一看 竟发现段严当真不见了 觉出不对 几人踉踉跄跄奔下楼去 便见段严真被刺死在地……”

薛琦听得倒抽一口凉气 “是罗刹杀人?”

齐膺正要摇头 屏风之后传来一声悲哭 众人回头去看 便见宋氏定定地望着姜离 而姜离正接过小锦递上来的帕子擦手上血迹。

宋氏道:“姑娘 你救他啊 你这是做什么……”

姜离漠漠地站起身来 “请夫人节哀 段公子已殒命 无生还之机。”

宋氏瞪大眼瞳 她看看姜离 再看看满身血污的段严 不愿相信 “怎么会呢 你能救 你一定能救 他才断气半个时辰啊——”

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猛地跪了下来 “姑娘 死了七日的人你都能救 我儿身上还是热的 你再想想办法 什么灵丹妙药我们都能去找 求求你姑娘——”

见她还要磕头 姜离连忙去扶 “夫人请起 非我不救 是段公子脏腑破裂 失血过多 他已死亡一个时辰 心脉尽绝 无复生可能。”

宋氏仍不信 拉扯间 忽然看到屏风口的薛琦。

像是想到什么 她神色陡变 狠狠掐住姜离 “你是薛氏女 你怕救活严儿 严儿便可指认凶手 莫不是薛湛害了严儿?你是为了你弟弟!”

姜离本好意相扶 又吃痛又遭责 不多的好意立时散了。

她手腕一旋 像无力支撑似的趔趄一退 摆脱桎梏不说 宋氏未料她如此 “咚”的一声扑倒在地 一时哭的更凶 “你、你怎配为医家?!”

“医家并非神仙 夫人何必为难?”

忽然 屏风外一道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姜离正揉着腕子 听到此言 心腔剧烈一跳 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屏风口的人散开 一人玉冠博带走了进来 他生的剑眉凤目 鬓若刀裁 一袭玉白银竹纹直襟大氅 配上他端严敏锐的神容 愈发令他孤清独秀 似兰芝桂树 与满地血污格格不入。

姜离认得来人 来人却不认得她 目光从她面上腕上一扫而过 又面无表情地看向还瘫在地上的宋氏 宋氏正嚎啕 被他威势一慑 哭声都哑了下来。

齐膺上前劝道:“事已至此 还请夫人节哀 本官与裴少卿携京畿与大理寺之力 必早日查明真相 令段公子瞑目。”

满长安城 无人不识大理寺少卿裴晏。

他出自“一门五宰相”的裴国公府 父亲是已故安南节度使裴溯 母亲是高阳郡主李菡 他身上流着宗室血脉 十岁写名篇《逍遥赋》 十一岁在宣政殿上 以一己之力舌战三位南齐大儒 景德帝赞他文采与风姿 亲赐表字“鹤臣” 更早年 他还拜入江湖第一大派凌霄剑宗习武 是宗主谢尧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这般文武双绝的天纵英才 不仅是长安贵女们梦寐以求的夫婿 还是官家子弟们争相崇拜的典范 他十九岁入朝 短短四年 已成为景德帝最倚重的能臣之一 将来入阁拜相 延续裴氏荣光 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

姜离没想到 会在这里遇见裴晏。

五年已过 此人竟半分未变 还是喜着白袍 还是俨乎其然 无论何时都不苟言笑 无论何地 都端着一副无情无欲、严正君子的模样……

姜离撇过视线 暗骂一句冤家路窄!

裴晏坐镇 段康也清醒了些 他重重叹了口气 也劝慰宋氏 “行了 来了四个大夫都说无救 又何必为难薛姑娘 这就是严儿的命了……”

姜离是宋氏最后的希望 她哪能甘休 “可人人都说辛夷圣手救活了断气七日的烈刀门郑千山 这难道还有假吗?为什么不能救我儿!”

丧子之痛 犹如摧心切肤 姜离到底不忍 “夫人 救郑门主之事我在江湖上早有解释 奈何世人只喜猎奇夸张之说 实情无人相传。”

她如此说 自叫人好奇这桩公案有何隐情。

姜离道:“人之脏腑经脉大有乾坤 延医用药也需抽丝剥茧循证求真。郑门主江湖声望极高 若为人毒害 天下名医都会奋力救他 是以 害他的凶手特意用了障眼法。前两重障眼法为两种奇毒 前去治病的医家用尽法子解了毒 但郑门主未醒来不说 反断了气息 因谁也未想到 凶手还有第三手——”

“那凶手混在前来问诊的医家中 借看诊之机 以微末毒针封郑门主大羽、承光、风府 神堂、魄户、魂门六穴 令其心脉衰微入假死之态。众人只以为郑门主是毒未净而亡 实则是未发现那封穴针 而郑门主有深厚内力护体 这才险险捱过了七日。”

此事生在江湖 后在长安城流传 却无人想到内情这般曲折。

姜离又道:“非我能起死回生 是郑门主尚有余地 段公子今日被凶手刺了四刀 两刀刺心、两刀刺肾 可谓刀刀毙命 神仙难救。”

姜离之言如同盖棺定论 宋氏瘫倒在婢女怀中 掩面悲泣 “到底是谁如此痛恨我儿 老爷 难道……难道真是罗刹索命吗……”

裴晏否定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术士杨慈和所有操纵机关之人都已拿住 他们交代 根本无‘幻术’ 一切皆是障眼之法 不过他们的障眼法更高明 那罗刹虽内有机关 手臂可动 但动力极小 活人就算被刺 也绝对刺不出这等伤口 更不可能刚好刺中致命之处。”

段康愤然道:“那定是有人搞鬼!今日与严儿同行之人 皆不可放过!”

薛琦无奈道:“段老爷 段严殒命的确令人惋惜 但也不能是其他几个孩子害人吧 段严死的时候 他们不是都在楼上看吗?”

薛琦说完 又看向裴晏 “裴少卿 你断案素来严明公允 从无错案冤案 这般明显的事实摆在这里 可不能冤枉了无辜之人……”

薛琦掌御史台 与大理寺多有交集不说 太子妃兄长的身份也不同寻常官吏。

然而面对他 裴晏也不假辞色 “话虽如此 但分开问证后 他六人供词多难匹对 当时他们皆吸入迷香 无人能保证自己所见所闻为真 且今夜幻术开始后 只他们六人与段严在此 亦只有他们有机会行凶。”

薛琦被说的哑口无言 屋内其他人知晓这位“玉面判官”的名声 也不敢出言反驳求情 恍惚间 姜离好像回到了白鹭山书院之时——

当今天下民风开化 女子虽不能入朝为官 却可入私学受教 彼时魏旸之病多有好转 虞清苓很想让儿子似普通士子那般进学 于是求了荀山先生 将她与魏旸一并送入了白鹭山书院 那时的裴晏年仅十六 同在书院之中。

只不过 他们在书院是为求学 裴晏却是被荀山先生留下替他讲学 那两年间 姜离记不清魏旸在他手中吃了多少苦 而每一次她替魏旸作弊 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时他还是皇五子伴读 甚至还未领一官半职 就被景德帝钦点入翰林院编书 在小小的白鹭山书院 他的威信比荀山先生有过之无不及。

没有人敢与他叫板 除了姜离。

时移世易 他还是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天之骄子。

“敢问少卿大人 是何迷香?”

冷不防响起的声音打破平静 众人看过去 竟是姜离从容相问 她肤色苍白 如画的眉眼 透着一股子冰雪之姿的冷静悠然 若说裴晏是寒松覆雪 独绝不可攀折 那姜离便是笔挺柔韧的竹 但令无翦伐 会见拂云长。

辛夷圣手来救人自无可指摘 但她一介江湖女子 就算是薛家的大小姐 又怎好问案情?见裴晏剑眉轻蹙 在场众人无不替她捏一把汗。

然而裴晏道:“登仙极乐楼的幻术以奇诡著称 除障眼法高明外 他们还会在雅间中放致幻香 客人不知内情 只以为他们的幻术当真神乎其技 适才掌柜交代他们的香里加了曼陀罗 药效颇微 不伤人身 也极难发觉。”

随着他话音落定 一个大理寺衙差快步而入 “少卿大人 李世子说他那屋子里的灯烛尽发着血色红光 他害怕 他要出来 您看——”

姜离拧眉 “灯烛发红光?”

她先发问 那衙差不知她是谁 愣愣道:“不错 李世子中了迷香现在都未醒神 硬说灯烛的光是血红的。”

姜离微微眯眸 很快摇头道:“不 他们中的不是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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