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姜雍容虽不明白小丰子波澜起伏的内心 但有件事情再明白不过。

那就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御书房。

比起朝会 能进入御书房的大臣更为有限 在早朝之后能踏入御书房的 整个大央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个人。

它是大央的腹心 军机要务从四面八方朝它汇聚 听凭它的裁决 所有政令皆自它而出 那间屋子里任何一个微小的消息都能左右大央的命运和天下的格局。

它太过重要 太过显眼 而她这个前皇后在人们心中早该静静等死 她真去御书房 若无人发现还好 一旦被人发现 她下半辈子便休想安生。

于是她寻了个借口 只说已经对佛祖许愿抄经一个月 不便出门。

小丰子踌躇一下 嗫嚅着开口问:“娘娘这是不想认账么?”

姜雍容:“……”

他的语气十分拘谨 说出来的话却是大有主风 十分嚣张。

“陛下交代过奴才 若是娘娘不想认账的话 奴才就要给娘娘看一样东西。”小丰子说着 从袖中取出一幅小小的卷轴。

卷轴不过三寸见方 用的是青玉轴 小丰子轻轻将它抖开 上面依稀可见是一幅天寒雪钓图。

为什么说是依稀?因为上面有八个酣畅淋漓的大字 笔走龙蛇 气势磅礴 大有拔天而去的意思 纯然将这幅精雅的山水画当成了稿纸。

——匡扶天下 以安万民!

姜雍容心说 口气挺大。

但不得不说是一幅好字 神完气足 入木三分 足以称得上是大师之作。

她自幼看过的名家名帖不知其数 却没有见过这样一幅。最奇怪的是 明明是第一次见 她却无端觉得十分熟悉。

然后她就看到了纸上的落款。

姜。

雍。

容。

“!!!!!!!!”

二十年来养出的定力险些功亏一篑 姜雍容脸色大变 伸手就要去拿那幅字。

小丰子后退一步:“陛下说了 这幅字娘娘已经送给了他 所以现在归陛下所有 娘娘只能看得 摸不得。”

“拿来!”

姜雍容喝了一声 声量也未见得有多高 但气势慑人 小丰子不由自主手一软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 就将字递上去了。

姜雍容飞快接过卷轴 细细看上面的每一个字。

是 是她的字体。

但她的字从来不曾这样嚣张肆意过 纸上的每一笔仿佛都具有了独立的生命力 能一个个自己脱纸而出 飞上云霄。

零星的画面刹那间闯入脑海——

她站在高高的屋顶上 她脚下踩着金黄色的琉璃瓦 手里握着那只镏金小酒壶 她张开了双臂 大声道:“我是大央的皇后 百姓都是我的子民!我要让他们安居乐业 让他们老有所依 少有所养 让他们每个人都过得太太平平快快活活!”

她转过身 对着某处灿然一笑:“这便是我姜雍容与生俱来的使命!”

“那可就拜托你啦 雍容。”

她听到风长天这样说。

他坐在屋脊上 背靠着飞翘出来的鸱吻 脸上有明亮的笑意。

在他的身后是无尽深邃的天空 呈一种奇妙的、明丽的深蓝色 大朵大朵的白云铺陈其上 有点点光芒在白云间闪烁 那是散落在天空的星辰。

这是她昨晚剩下的仅有的记忆 但从这一点记忆不难推断出 是她在酒醉之后夸下海口 要帮风长天打理国事 并且还口口声声是为了天下为了子民。

“………………”姜雍容抱住了头。

鲁嬷嬷等人早就留意到小丰子的动静。主子的性子她们最清楚不过——一旦打定了主意 那是天王老子也很难说过她半分 因此都颇为好奇 想看看陛下打算用什么东西挟制主子。

然而还没等她们看清楚 姜雍容就夺过了卷轴 再然后就一付痛不欲生的表情。

这叫鲁嬷嬷大吃一惊 哪怕是在坤良宫的日子 姜雍容也没有这样过!

鲁嬷嬷担忧 “主子你可还好?”

“嬷嬷 ”姜雍容有气无力 “清凉殿有地洞么?”

“地洞?”鲁嬷嬷不解 “做什么?”

姜雍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忽然很庆幸昨天晚上的记忆只剩下这么一点 不然她很可能真的会成为大央历史上第一个因为丢脸而寻死的皇后。

好在罪证在自己手里 只要将它毁尸灭迹……

姜雍容抬手就要撕了它 小丰子自从把卷轴交出去就胆战心惊 十分后悔。因为出来的时候 陛下交代过:“字在人在 字亡人亡 懂不?”

此时觑见姜雍容准备动手 他也顾不得了 冲上去一把把卷轴抢了回来 匆匆卷好就往怀里塞 一面塞 一面往外跑:

“陛下说了 娘娘要是不去 他就把这字画挂到御书房门口去!娘娘 奴才的话都带到了 您自己看着办吧!”

他生得白白胖胖圆圆滚滚 跑起来居然也不慢 鲁嬷嬷年纪大了追不上 思仪则是反应慢了一拍 他转眼就奔出了宫门 身处宫人堆中 守在轿辇旁 扬声道:“那奴才就在这里恭候小殿下启驾!”

鲁嬷嬷看着他 十分感慨。

什么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就是了!

这小丰子原先是一个多么老实的孩子啊!

*

御书房在御花园正南 是幢两层的小楼 名曰“永晴斋”。一年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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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什么时候 只要推开窗子 都能将御花园最好的风景尽收眼底。

但今天 为免有人看到屏风后的姜雍容 小丰子把朝御花园的窗子全关了起来。

御案后有一道十二扇的紫檀嵌蟠龙玉璧大屏风 姜雍容就坐在这屏风后。

小丰子这个御前执事大太监办事挺妥帖 屏风后布置着一几一榻 几上放着笔墨纸砚 边上立着一只青白瓷的花瓶 瓶中插着几枝半开的腊梅 幽香阵阵。

召见年年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目的是为了让姜雍容能随着年年一道来往于御书房和清凉殿 不至于引人注目。

早朝一般是从卯时开始 在午时结束 百官散朝的散朝 回衙的回衙 只有几位重臣会在午膳后到御书房来奏事。

所以会拿来御书房讨论的 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事。

风长天来的时候风风火火:“快传膳 爷都快饿扁了。”又问 “雍容来了没有?”

姜雍容自屏风后出来 行礼:“妾身见过陛下。”

她穿的是六品女史的服色 乃是思仪的衣裳 发式也梳成思仪的模样 与平时比起来别有一股俏丽。风长天一见之下便眉开眼笑 上前来扶她:“我就知道雍容你说话算话——”

姜雍容后退一步 避开他的手:“陛下 妾身醉后失仪 罪该万死。但酒后之人谵妄之言 陛下实不该当真。”

“人都说是酒后吐真言嘛 我瞧着昨晚上那些才是你的真心话吧。”风长天笑着近了一步 弯腰道:“若不是你胸中早有大志 怎么会看奏折呢?”

他靠得太近 一股男性的气息迫人而来 姜雍容忍不住又想退后 风长天一把按住她的肩 “人有宝刀 不能一直把它放在匣子里 人有才干呢 也不能一直憋着。再说你说得很对 眼下的情势实在是太他妈的复杂了 爷真的是头疼。你就行行好 帮我把眼下这几桩事给办了 成不成?”

姜雍容哭笑不得:“陛下 那几桩大事无一件不是要举倾国之力 妾身何德何能 如何办得到?”

“那我就不知道了。”风长天道 “反正我就觉得你能办到。”

姜雍容:“……”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你有这么大的信心?你说出来行吗?我一定改。

一时小丰子传了午膳来 风长天风卷残云地吃了 命宣众大臣进来。

姜雍容在屏风后看着他这吃饭的速度 心想那几位大臣估计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午饭了。

能进入御书房议事的大臣皆是手握重权的大佬 或是与议事相关的高官。姜雍容从屏风的隔缝里看到了户部和刑部两位尚书 就知道张有德的案子乃是今天议事的重头。

然后她看到了父亲。

姜原面目俊美 虽然已经是近五十的年纪 依然是面如冠玉 留着三缕长髯 潇洒飘逸 望之如神仙中人。

因是上朝 他没有穿亲王蟒服 而是穿正一品的紫袍 上绣麒麟 麒麟眼睛上嵌得是墨玉 几可乱真。

据鲁嬷嬷说 她小时候曾经闹过一个笑话 大家问她将来要嫁给谁 她说要嫁给父亲。

虽然后来知道了正确答案是“皇帝陛下” 但依然不妨碍父亲在她心中成为世上最好的男人。

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还是在三年前。

父亲几乎和那时没有任何分别 目光淡淡地朝屏风后扫了扫。

姜雍容几乎要疑心他已经收到消息 知道她就藏在屏风后。

“你父亲的眼睛可真厉害 宫里没有一件事能瞒得过他。”先帝曾经这样说过 “姜雍容 你嫁到朕的身边 就是为了替你父亲盯住朕吧?”

“……爷是打算议完了政再去带孩子玩的 又没有把孩子抱过来议政 连这也要挑刺 爷还要不要活了?”

风天长的声音将姜雍容的神志拉了回来。

原来是礼部尚书文林进谏 说方才看到小皇子在御书房玩耍 不合规矩。文林历经三朝 资历仅排在姜原之后 又是帝师 当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劝阻皇帝。

然而这个皇帝不单没有尊师的意思 大声道 “一点芝麻大的小事也要来啰啰嗦嗦 管爷管得比儿子还紧。到底爷是皇帝 还是你们是皇帝?!”

姜雍容忽然有几分同情风长天。

他无拘无束惯了 陡然间坐上至尊之位 一举一动都要天下人做表率 当然不习惯。

也终于理解了他为什么他总是赖在清凉殿不肯走。

清凉殿虽然要什么没什么 但至少也没有人这样盯着他动不动就来劝谏。

不过他这话说得重了 文林又是个硬脾气 虽是行礼谢罪 脸上却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还想再反驳。

姜原道:“陛下少小离家 小皇子已经是陛下唯一的亲人 因此陛下同小皇子亲近些也是人之常情 眼下还是奏议大事要紧 文翁以为如何?”

经过那场大战 在朝堂上坚定地站在风家这边的朝臣们不多了 文林正是其中之一 还是个中领袖。

对于保皇党来说 最大的敌人就是姜家 因此姜原不拦还好 一拦之下文林更要进谏 最后还是风长天将御案一拍 “有完没完?今天还议不议事了?!”

别的皇帝拍御案 不过发出一声巨响而已。风长天拍御案 巨响过后 整张紫檀御案七零八落碎得十分彻底 上面的摆件亦不能幸免 墨汁茶水淋漓一地。

大臣们瞬间老实了。

今日的奏事引入了正轨。

然后姜雍容就开始同情大臣们了。

若是有朝一日 后人们翻起这段御书房奏对的历史 就会知道什么叫彻头彻尾的昏君。

大臣们说国库艰难。

风长天:“要钱的事别找爷 爷没钱。”

大臣们说地方抚恤事宜。

风长天:“让那些都督们去抚啊 搜刮了那么多民脂民膏 总该拿点出来用一用吧?”

大臣们说寝陵贪污一案及张有德身死的事。

风长天:“不关爷的事啊。爷是去过天牢 可他真是自己好端端死了 不信你们去问狱卒。”

姜雍容原先还想着来都来了 自然要忠君之事 况且这几件事也确实是迫在眉睫 于是她一条一条地记着大臣们的条陈 然后听得风长天这般乱来 顿时气结。

这么些天来 天天叫她看折子写节略 结果写了跟没写有什么区别?他根本连看也没看吧?纯然就是一副“这不关我事你们不要来找我”的样子。

臣子们则一个个都快要崩溃了。

最后还是文林进言:“陛下已经二十有五 帝位稳固而膝下犹虚 眼下佳丽云集后宫 只待陛下遴选 望陛下及早册立皇后 诞生嫡子 以安民心。”

这下风长天不出声了 因为他总不能说这事儿和他没关系。

文林显然是有备而来 唤进来几名宫人 同时展开了许多画像。

画像上画的自然都是待选的贵女们。

文林道:“入选的贵女画像皆已在此 请陛下早日定夺。”

风长天咕哝着问:“非得选么?”

“人伦之道 莫大乎夫妇。君子之道 造端乎夫妇。陛下的大婚乃是一等一的大事 不可再拖延了。”

“唔 行吧。”风长天不情不愿地走到画像面前 一个个看过去 看一个 摇一下头 “这都是些什么货色?怎么一个比一个丑?爷非得从这里面挑么?”

姜雍容在屏风后以手托腮 嘴角有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练的是童子功 据说一旦亲近女人破了童子身 这一身上天入地天下无敌的武功就白费了。

以风长天嗜武成痴的性子 当然不肯 所以才将贵女们束之高阁 置之不理 避如蛇蝎。

他当然也不肯当着重臣们的面直言自己至今还是个童子、并且可能还要将这个童子身保持很久甚至终生 于是这些贵女便遭了罪 明明一个个都是花容月貌 到他这里全给贬得一文不值 不是说这个眼睛斜 就说那个嘴巴歪 末了还大发一气脾气。

怒道:“爷不是皇帝么?皇帝难道不配一个好女人?你们这一个个给爷挑的都是哪里找来的歪瓜咧枣?能看吗?”

能送进宫来的都是拔尖的才貌 画像上的美人儿们一个个各呈妍态 实在和“丑”字没有半点关系。

但臣子们不好公然质疑皇帝陛下的眼光 只好从“贵女们温柔贤淑”入手 只是话才讲得两句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母后 母后……”

是年年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了。

御书房的门槛高 他扒在上面半天爬不进来 眼看有几分焦急了。风长天大步一跨 过去一把把他拎起来 “小家伙 找什么母后?你是找我吧?”

“高高 高高。”年年转换了目标 兴高采烈地指示。

风长天也兴高采烈 正预备把年年往肩上放 这下不单是文林 几乎是所有大臣纷纷跪地:“陛下!”

这个架势接下来显然是有一通长篇大论 风长天头疼 只得放下年年:“年年听话 先自己玩 等我忙完了再给你举高高。”

年年期待的快乐落了空 嘴巴扁了扁 直往屏风后去:“母后……”

惊得风长天一把把他拎回来:“哈哈哈哈母后怎么会在这里呢?”

年年半个身子朝着屏风后挣扎:“母后 母后 我要母后!”

大臣们面面相觑 姜原和颜悦色开口道:“小殿下搞错了 您的母后怎么会在这里呢?母后想必在清凉殿 臣这就派人送小殿下去。”

年年有些怕生 缩在风长天怀里 迟疑地看着他。

文林立即道:“小殿下 母后在哪里?只要小殿下指出来 臣便为小殿下找出来!”

这话显然更合年年的心意 他将胖乎乎的小手坚定地指后屏风:“母后 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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